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支持了Pechstein的宪法申诉

作者:宫晓燕 钟缘

观点

2022年7月12日,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发布了Claudia Pechstein案的最新裁决(1 BvR 2103/16)[1],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支持了Pechstein的宪法申诉,撤销了德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KZR 6/15),并将Pechstein起诉国际滑联(ISU)与德国速度滑冰协会(DESG)请求损害赔偿的案件发回慕尼黑地方高等法院重审。这意味着,这场Claudia Pechstein与国际滑联之间已持续了13年之久的以运动员兴奋剂违规处罚为导火索的法律“拉锯战”还将继续下去。

13年间,由国际体育仲裁院(CAS)、瑞士联邦最高法院、欧洲人权法院以及德国地方和联邦法院对Pechstein案作出的裁决与判决涉及了国际体育仲裁的公正性、CAS的管辖权基础、外国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等对国际体育仲裁、运动员权益有着深远影响的问题,Pechstein案也因此成为了体育界、法律界备受关注的热点案件。

借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最新裁决发布之机,我们将在本文中对该案件进行回顾,并对案件的最新进展进行介绍。

 

一、案件背景

Claudia Pechstein是一名世界一流的速度滑冰运动员,她参加过八次冬奥会,并代表德国获得了5枚奥运金牌、2枚奥运银牌、2枚奥运铜牌,是德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冬奥运动员。

2009年ISU速度滑冰世界锦标赛前夕,Pechstein接受了一次兴奋剂检查,她所提供的血液样本检测结果显示网织红细胞的数值存在异常。ISU因此在第二天再次采集了Pechstein的血液样本,并对在自2000年开始从运动员身上采集的超过90份血液样本基础上建立的运动员的血液模型进行了分析。根据分析结果,ISU向其纪律委员会提出针对运动员的指控,认为运动员涉嫌使用血液兴奋剂,构成了兴奋剂违规。

2009年7月1日,在对ISU与运动员提交的证据材料进行审查后,ISU纪律委员会作出决定[2],认定Pechstein使用血液兴奋剂违反了ISU反兴奋剂规则,对其禁赛两年。

2009年7月21日,Pechstein与DESG就ISU纪律委员会决定向CAS提起上诉(CAS 2009/A/1912, 1913),在审查了各方提供的证据,包括运动员是否患有血液遗传疾病的医学检查报告后,CAS仲裁小组驳回了运动员与DESG的上诉,维持了对运动员的禁赛两年的处罚[3]

2009年12月7日,Pechstein就CAS裁决向瑞士联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诉,请求瑞士联邦最高法院依据《瑞士联邦国际私法》第190 (2)条撤销该仲裁裁决。2010年2月10日瑞士联邦最高法院做出判决(4A_612/2009)[4],驳回了Pechstein提出的CAS缺乏独立性、仲裁主席存在偏见、CAS侵犯了其接受公开审理的权利与获得公正诉讼的权利、裁决与公共政策不符等主张,并维持了CAS的仲裁裁决。

2010年9月28日,瑞士联邦最高法院驳回了Pechstein提出的请求法院根据“新证据”启动“裁决修正”(revision)并将案件发回CAS重新审理的申请,至此Pechstein已用尽瑞士法律体系下的救济程序。

2010年11月11日,Pechstein向欧洲人权法院提出申请(67474/10),称其在《欧洲人权公约》下享有的获得公正诉讼的权利(第6.1条[5])被侵犯。Pechstein主张:(一)CAS并非独立和中立的法庭;(二)她未获得在ISU纪律委员会、CAS或瑞士联邦最高法院接受公开审理的机会。

欧洲人权法院直至2018年10月2日才对本案作出判决[6],认定鉴于ISU的规则要求运动员必须在发生纪律处分相关争议时接受CAS的强制管辖,而运动员为了参加ISU赛事从而维持生计不得不接受ISU“争议提交CAS解决”的仲裁协议,CAS的管辖应被视为“强制”仲裁,因此其仲裁程序必须提供《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所要求的公正诉讼的程序保障。

法院驳回了运动员对CAS独立性和中立性的挑战,认可CAS在本案中作为独立于体育组织的之外的上诉机构具备独立性,且虽然CAS仲裁员名单的构成以及制定名单的国际体育仲裁理事会(ICAS)成员组成意味着体育组织对CAS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运动员未能提出任何可使审理其案件的仲裁小组成员的独立性和中立性受到质疑的事实性因素。但是,法院还是承认了CAS在本案中未举行公开听证的行为侵犯了Pechstein接受公开审理的权利。

在欧洲人权法院对本案进行审理的同时,Pechstein于2012年12月30日向德国慕尼黑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院宣告ISU对其的兴奋剂违规处罚是不合法的,并要求DESG和ISU赔偿其遭受的损失及精神损害。2014 年 2 月 26 日,慕尼黑地方法院驳回了运动员的起诉(37 O 28331/12)[7]

随后,Pechstein又向慕尼黑地方高等法院提起上诉。2015年1月15日,慕尼黑地方高等法院就运动员的上诉作出部分判决(U 1110/14)[8],驳回了Pechstein提出的宣告禁赛处罚不合法的请求,但认定由于ISU将接受仲裁条款作为运动员参赛的前提条件,滥用了其市场地位,其与Pechstein达成的仲裁协议违反了德国的反垄断法,仲裁协议无效,对CAS的仲裁裁决不予承认,并受理了运动员对ISU提出的损害赔偿请求。

ISU就该部分判决迅速作出反应,向德国联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诉。2016年6月7日,德国联邦最高法院作出判决[9],推翻了慕尼黑地方高等法院的部分判决,驳回了Pechstein针对慕尼黑地方法院判决的上诉。联邦最高法院认定Pechstein与ISU达成的仲裁协议是有效的,因此法院无权受理Pechstein的起诉。法院认为,CAS符合德国民事诉讼法对“真正的”仲裁庭的定义,而体育组织以运动员签订“就反兴奋剂争议接受CAS管辖”的仲裁协议作为其参赛的前提并不构成对市场地位的滥用。法院还认定CAS的仲裁程序为运动员提供了充足的保障,本案中的仲裁协议符合《欧洲人权公约》的要求。

随后,Pechstein就2016年德国联邦最高法院作出的上述判决(“被申诉判决”)向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提出宪法申诉,称被申诉判决侵犯了其在《德国基本法》下享有的诉诸司法的权利,以及《欧洲人权公约》所规定的获得公正诉讼的权利。德国联邦宪法法院于2022年7月12日公布了其针对Claudia Pechstein宪法申诉的裁决。

 

二、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最新裁决内容


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受理并支持了Pechstein提出的宪法申诉,撤销了被申诉判决,并将本案发回慕尼黑地方高等法院重新审理。

法院认为,被申诉判决侵犯了Pechstein根据《德国基本法》第2(1)条[10]和第20(3)条[11]所享有的诉诸司法的权利,因为被申诉判决未认识到接受公开审理的权利的重要性。本案中对诉诸司法的权利和契约自由、协会自治的权利这两方面权利的权衡不符合宪法要求。具体理由如下:

1. 在根据《反限制竞争法》第19条(市场支配地位的滥用)审查仲裁协议是否无效时,联邦最高法院充分考虑了《基本法》第2(1)条和第20(3)条所保障的申诉人(即Claudia Pechstein)诉诸司法的权利。此外,联邦最高法院作出的排除法院管辖的仲裁程序必须遵守《欧洲人权公约》第6条规定的认定也是恰当的。然而,联邦最高法院没有考虑到CAS的章程和规则缺乏对公开听证权利的保护,申诉人公开听证的申请被CAS拒绝。

2. 在对本案适用《反限制竞争法》第19条时,必须考虑实现诉诸司法的基本权利所需的具体保障措施,仲裁程序必须能够保证为当事人提供有效的法律保护,并能够满足法治的最低标准。

诉诸司法的基本权利要求以及《基本法》第92条[12],均不禁止私人仲裁。当事人选择私人仲裁的权利植根于《基本法》第2(1)条和第12(1)条[13]赋予的契约自由权利之上。

然而,在体育领域,对通过仲裁协议放弃诉诸法院的权利设有一些限制。仲裁对于确保国际统一的体育管辖权和打击国际体育比赛中的兴奋剂使用是必要的;因此,这种仲裁并不违宪。但是,诉诸司法的基本权利本身和《基本法》第2(1)条所保障的个人自主权,都对仲裁协议可约定的内容设了限制。随着对私人仲裁的法律认可,国家给了寻求正义的公民一个在替代性的、非国家的法庭上获得有约束力的争端解决的途径。国家承认并以其主权执行仲裁裁决前,必须确保仲裁程序为当事人提供了有效的法律保护,并符合法治的最低标准。在解释和适用关于仲裁程序的承认和执行以及仲裁协议的有效性的规定时,必须考虑实现《基本法》第2(1)条和第20(3)规定的诉诸司法的基本权利所需的具体保障措施。

此外,评估某一特定仲裁协议所约定的仲裁程序是否满足这些具体保障措施的最低要求时,必须要考虑受仲裁协议约束的当事人的实际选择自由。如果协议一方的谈判能力强大至其事实上可以单方面支配协议的条款,那么法律就有义务努力保障协议双方的基本权利地位,以防止协议的一方在实质上丧失自主选择的权利。法律必须考虑相互冲突的基本权利如何相互作用,并且必须根据实践调和原则对基本权利进行平衡,以使所有当事人的基本权利尽可能充分地得到落实。

3. CAS的章程和规则缺乏对公开听证权利的保护,申诉人在之前的仲裁程序中公开听证的请求被拒绝,联邦最高法院未能够考虑到这一欧洲人权法院判例根据《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所确立的具体保障措施要求。联邦最高法院也因此未能对申诉人诉诸司法的权利是否得到保护而进行全面的审查。

公开的言词辩论是法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具有超越作为一条程序规定的重要性,而与民主的公开性这一基本原则相辅相成。公开审理的程序保障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参与诉讼的当事方,防止其权利被不受公众监督的秘密司法程序所侵犯。如果要求仲裁程序的规范设计必须提供与法治的最低标准相一致的同等有效的法律保护,那么该程序也必须遵循《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规定的公开审理原则。司法的公开性旨在确保实体法得到遵守,旨在通过为各方当事人提供程序性保障而促进程序公平。

但是,在有宪法根据的前提下,出于保护公共利益的迫切原因,公众可以被部分或完全排除在诉讼程序之外,并且,公开审理的原则并没有对公众参与审理的方式作出规定。这一点是与《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相一致的。在德国法律体系中,《欧洲人权公约》具有联邦法律的地位。在援引《欧洲人权公约》时,联邦宪法最高法院同时也考虑了欧洲人权法院的判例。欧洲人权法院的判例承认,《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不要求所有案件都必须进行公开审理,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排除公众参与诉讼程序。因此,自愿仲裁程序原则上也可以约定不对公众开放。然而,根据欧洲人权法院的判例,本案的情形不符合可以排除公开听证的条件。

违反法治下必须遵守的公开诉讼原则,并不仅仅是程序上的违规。申诉人是否特别要求进行公开听证、根据欧洲人权法院的判例是否可以排除公开听证,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决定性的因素是,仲裁协议所约定适用的CAS章程和规则根本上缺少对公开审理权利的保护,即使对根据《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必须公开审理的情况也没有提供公开审理的权利保障。因此,对本案所涉仲裁协议的有效性具有决定性意义的CAS仲裁程序的规范设计既不符合《欧洲人权公约》第6(1)条的规定,也不符合诉诸司法的基本权利要求。即使现行的CAS程序规则已经对公开听证的权利进行了补充,法院认为本案无需对修订后的现行CAS程序规则是否保障了公开听证原则进行审查。

 

结语

作为本案另一当事方的ISU在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公布裁决后,于当日作出回应[14],指出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并未对Claudia Pechstein受到的禁赛处罚的有效性作出判断,并称ISU将详细研究该裁决,以评估所有可行的选择。

Pechstein案在欧洲人权法院的判决促成了CAS对其程序规则的修订,以允许对纪律处分和/或道德处分案件进行公开听证。我们也将持续关注本案在德国慕尼黑地方高等法院的重审进程以及本案对体育法发展可能带来的进一步影响。

 

  

 



[1]https://www.bundesverfassungsgericht.de/SharedDocs/Entscheidungen/DE/2022/06/rk20220603_1bvr210316.html

[2] https://www.isu.org/claudia-pechstein-case/1596-full-decision-of-the-isu-disciplinary-commission-pechstein1/file

[3] https://www.isu.org/claudia-pechstein-case/2198-arbitral-award-cas/file

[4] https://www.bger.ch/files/live/sites/bger/files/pdf/Medienmitteilungen/de/MM_4A_612_2009_d.pdf

[5] 在决定某人的公民权利和义务或者在决定对某人确定任何刑事罪名时,任何人有理由在合理的时间内受到依法设立的独立而公正的法院的公平且公开的审讯。判决应当公开宣布。但是,基于对民主社会中的道德、公共秩序或者国家安全的利益,以及对民主社会中的少年的利益或者是保护当事人的私生活权利的考虑,或者是法院认为,在特殊情况下,如果公开审讯将损害公平利益的话,可以拒绝记者和公众参与旁听全部或者部分审讯。

[6] https://hudoc.echr.coe.int/eng?i=001-186828

[7] https://openjur.de/u/678775.html

[8] https://openjur.de/u/756385.html

[9] https://www.isu.org/claudia-pechstein-case/2082-german-supreme-court-decision/file

[10] 人人享有个性自由发展的权利,但不得侵害他人权利,不得违反宪法秩序或道德规范。

[11] 立法应遵循宪法秩序,行政和司法应遵守正式法律和其他法律规范。

[12] 司法权委托法官行使。联邦宪法法院和本基本法规定的各联邦法院和各州法院行使司法权。

[13] 所有德国人均有自由选择职业、工作岗位和培训场所的权利。从事职业可通过法律或依据法律予以规定。

[14] https://www.isu.org/claudia-pechstein-case/29020-claudia-pechstein-case-decision-german-federal-constitutional-court-12-07-2022/f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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